大泉的过客来源:留学生杂志 2009年春,刚刚迁至亨城的我应邀参加年度艺术节,在华夏展台一隅,背倚粼粼波光,为国际友人展示写意丹青。岁寒三友、韶光雉雀、紫陌斜阳、万壑千岩——我沉浸在焦浓重淡清的皴擦点染和赭石胭脂红的婉转交错之间,无暇顾及身畔的锣鼓喧天、游人比肩,直到一群我从未见过的禽类,如同盛装舞会的不速之客一般,一摇一摆踱入我的眼帘。 它们似鹅非鹅,似鸭非鸭,身着黑白华袍,头顶石榴赤冠,足蹬黄金薄蹼,尾展半尺扇面,挺着油光锃亮的大腹,闲庭信步于滚滚人潮间。它们不为嘈杂所动,时而衔起孩童掉落的爆米花,时而憩于枝影疏朗的树荫下。倘若有人接近,它们便踏进广阔水域,游向中央小岛,融入似锦丹霞,慢享瑶草奇葩。 我求助于本地一位鸟类学专业的朋友。她饶有兴趣地问:“你是在哪里看见它们的?”我不加思索地答:“市中心的怪鸭湖。”朋友则心领神会地莞尔而笑:“你是指大泉公园吧,听描述像是某种家鸭。” 于是我根据家鸭这一线索,逐一甄别找到了怪鸭的名称——番鸭。番鸭又叫疣鼻栖鸭或者麝香鸭,原产于中、南美洲热带地区,在中国福建有着悠久的饲养历史。而我也记住了它们的栖息之所,“怪鸭湖”的真名——大泉公园。 大泉公园得名于大泉——这片我原本以为是湖泊的水域,其实是阿拉巴马州北部最大的岩溶地下泉,被印第安土著奇克索人和切罗基人命名为“大泉”。1804年,来自于田纳西州的探险家克里内兄弟被印第安人引领到此地,为这世外桃源般的美景所折服,有意在此定居。可是后来,出于对黑熊袭击和蚊虫骚扰的担心,而不得不放弃初衷,将最早居住者的名号让给了亨城的创建者约翰·亨特先生。 大泉公园始于市政府广场,向西南延伸两个街区,包括大泉本身、环礁湖和通向田纳西河的费恩运河。自19世纪到20世纪中叶,大泉一直是亨城居民的水源,货物运输的枢纽,并于1980年载入美国国家史记名录。 大泉公园全称“大泉国际公园”。之所以称为“国际”,是因为它聚集了来自各国友人赠与亨城的礼物——挪威的灯塔和雾钟,英国的日晷,德国的长凳,还有日本的红木桥与樱花树。 其实,不只是番鸭,很多东西都不属于大泉——风格多样的雕塑,异国情调的植被,赏心悦目的锦鲤,万人空巷的庆典,还有这个被冠以“国际”头衔的公园,都是后人为大泉一层一层贴上的标签。提到大泉,人们最先想到的是番鸭白鹤、红桥钟楼、宠物乐园、盛装艺术节,却鲜有人想到大泉本身。包括我自己在内,初次与大泉的邂逅竟完全忽略了她的简约之美,而是那些人为添加的属性让我记住了这个地方。这些属性把大泉变成了一件挂满勋章的素衣,一副镶上钻石的秋千,一座霓虹闪耀的碉堡,一个辞藻华丽的寓言。异乡的繁富冲淡了本土的质朴,这究竟是锦上添花,还是画蛇添足? 于是我不禁想起那些化为工厂的寺庙,铺上水泥的古道,旧城墙上的电梯,还有峡谷瀑布旁边的麦当劳,很多曾经山清水秀、画栋雕梁的美景,不论中外,都因后人的改造而失去了本色。这到底是商业的进步,还是文明的悲哀? 2010年仲夏的一个傍晚,我一如以往地携带食物来到大泉公园,却惊讶地发现番鸭所剩无几,到处都是聒噪凌厉的加拿大鹅,伸颈展翅不断拍击水面,对过往游人围追堵截,声声高鸣,索要施舍。 番鸭为何在突然之间销声匿迹?我满腹狐疑地搜索旧闻,终于发现,由于番鸭繁殖过快,造成大泉生态失衡,所以政府决定削减番鸭数量。于是在春寒料峭之际,置于大泉水畔三只大笼,用面包和爆米花成功诱捕番鸭百余只,随即运往市郊湖泊放生。 番鸭就这样被悄无声息地推出了大泉的怀抱,就像流浪汉的桀骜不驯惹恼了宴会主办者之后,被下了逐客令一样。大泉波澜不惊地送旧迎新,只留下我等喜爱番鸭之士暗自喟叹。 孰料短短一年之后,没有了竞争对手的加拿大鹅的数量激增,堆积如丘的鹅粪超出了大泉的自洁能力。政府又开始想办法禁止游人喂食,试图以减少投喂的方式控制鹅的数量。 人们为大泉添置了太多纷扰,直到这些纷扰变成了不堪承受的负累,又忙着为其洗去铅华,追回原貌。其实大泉一直是大泉,她的标格不需要任何装扮,她默默注视着斗转星移,尘寰变迁,将喧嚣在碧波中洗练,芷若幽兰。就算从未被发现,其静丽之美依然如故。她不应归属任何一个流派,也不应代表任何一个群落,她是时空银河中一朵素雅的灵珀,是白云苍狗中一抹瞬间的永恒。 我自2012年搬离亨城至今,俯仰之间,已有数年未再造访大泉公园了,不知大泉是否安好。也许对于大泉而言,万物皆过客,我亦然。无论是惊鸿艳影,还是无名之璞,倒映于潋滟波光中,不过是花落无声,雁过无痕。 摊开毛毡,铺好宣纸,蘸上墨汁,思绪徜徉,我想为大泉绘制一幅肖像。重温旧景,晨曦翩跹,番鸭竞食,澄澜如练——漂泊的踪迹洇染了追忆的诗篇,随风消散的是岁月,亘古不变的是你的容颜。(胡刚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