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霍顿来源:留学生杂志 我第一次独自远行的经历纯属偶然——大学二年级暑假被学校派往美国霍顿参加学生交流活动。闻讯之后,我先是惊喜,继而不安,因为从小到大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年,我对故乡的风土人情已经相当习惯了。不仅习惯,而且非常依赖——大事不操心,小事不用管,样样父母给安排,日子过得真舒坦。外面的世界再丰富多彩,也比不过蜗居的温馨简单,出门多麻烦,反正报纸上电视里也能看。诸如此类的感觉日积月累,便形成一种对外界的漠然、抵触和隐隐的惧怕,就像乔斯坦·贾德在《苏菲的世界》中对居住在兔子毛上的微生物们的描述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当它们从兔毛顶端慢慢滑落到根部躲起来的时候,它们对于环顾周围新鲜事物的兴趣也就消失了。 本以为我会在兔毛根部的温暖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安居下去,孰曾料到,短短几周的霍顿之旅就像一条无法抗拒的绳锁把我再次拉回顶端,为我呈现出一番别有洞天,令我拭亮双眼,沐浴甘泉,不经意间,瞥见人生之路的转折点。 最美好的季节 霍顿是密歇根州北部一座幽静的小城。它的诞生是因为我此行的目的地——密歇根理工大学的建立,而该校的建立又是因为其所处的基维诺半岛曾是美国历史上首次铜矿业繁荣发展的标志性产区。 由于濒临五大湖,这里气候湿润,绿树成荫,空气清新得像水晶果冻一样鲜嫩欲滴,仿佛轻轻一捏就会淌出蜜汁,散发出雏菊和香草的芬芳。霍顿不同于奥地利的干燥洁净,不同于威尼斯的雾岚弥漫,它潮湿而不失明爽,清晰中流动着朦胧。每当晨光拂淡无云的星空,在天际泼洒金碧辉煌的绚彩,波澜起伏的湖畔便成为不可多得的徜徉之处。远望游艇飞驶浪脊,拖出镶银的裙摆,海鸥滑过头顶,抛下犀利的啼鸣,一切云游仙踪的倦意便会烟消云散。每当金乌西坠,变幻莫测的霞光将碧空妆点上七彩绸带,郁郁葱葱的树林便是消神静心的绝妙之地。看绯红的阳光漏过斑驳叶隙,滴落在草尖明明晃晃地闪动;听层层叠叠的松塔和橡籽在脚下富有弹性地咯吱作响,积存胸臆的所有烦忧便会无影无踪。 我喜欢这里细腻柔软的沙滩,仿佛博卡拉别致的挂毯,点缀着水鸟雪白的翎羽和断木褐色的枝干,在明媚的日光下闪烁着淡金。选一处视野佳地,竖一只遮阳伞,几把躺椅,一台烧烤架,便组成了当地居民周末生活的一部分。孩子们在轮胎秋千上嬉戏,小狗追逐着翻飞的蝴蝶。老人们眺望海一样辽阔的湖面,看太阳隐现在灯塔和蜃景中,仿佛在回忆如阿尔沙克王朝一样遥远的流金岁月。记得一位来自于纽约州的博士生告诉我,麦克莱恩州立公园的湖畔是他青睐的读书胜地。在这种湖光山色的静谧之处,前临靛水,背倚绿树,头顶碧空,履踏黄沙。展一册书简,听潮语风声,醒时默读,倦时小憩。无论多么浮躁的情绪也会被沉淀得静如止水。 我喜欢这里茂盛广阔的草坪,连绵起伏的翠绿间摇曳着蒲公英雪球状的花冠,静卧着五彩缤纷的蘑菇,穿梭着金黄的松毛虫和亮红的蚂蚁。时而一只松鼠跳过,毛茸茸的尾巴扫过紫苑挺立的茎脉,留下一串细碎的嘈音。蟋蟀窸窸窣窣的奏鸣曲映衬着布谷鸟时隐时现的伴唱,比海新瑟斯的竖琴声更加美妙。居民们常在这样惬意的草坪上举行音乐会。搭一个简易舞台,一支家庭乐队随意演奏乡村音乐。有人把藤椅和长桌从家中搬来,一边品尝自制的柠檬水,一边窃窃低语。有人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闭目倾听,随着清新的旋律打着节拍。舞台旁的冰淇淋可以随便拿,孩子们穿着旱冰鞋兔子一样穿梭。这些完全打破了我脑海中“音乐会”的固有定式——在音乐厅中衣冠楚楚、正襟危坐。我曾和一位当地居民攀谈,他告诉我这里每周四傍晚都会举行音乐会,不同乐队演奏不同风格的作品,有时天气好,表演甚至可以延长到新月升起。霍顿是一个神奇的地方,由于地理位置接近北极圈,夏日的白天格外悠长,晚上十点的天空看起来就像北京下午两三点那样明亮。尽管地区法律规定这个季节时钟必须回拨一小时,但理性的精确度依旧难以束缚阳光长久的眷恋和我习以为常的错觉。即便在午夜,深邃的苍宇都会绽放无声的礼花,那是美艳的北极光——翡翠陀螺在一片漆黑中旋转出道道银光之后倏尔熄灭,就像霍顿转瞬即逝的夏天。 我在密歇根理工大学学习的近一个月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也是最短暂的季节。这里的雪要从9月一直下到来年3月,寒风凛冽,细霰漫天。一位传教士向我讲述十米深的积雪曾经把他困在别墅里,整整一天都没能打开房门的尴尬经历。于是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如此迷恋洒满阳光的草坪和熏风弥漫的沙滩,连我心中一度完美的都市印象都被这如梦如幻的自然风景所颠覆。霍顿的阳光过于珍稀,珍稀得如同深谷灵芝,如同山巅雪莲,如同韶华时光。在那些金色年华与晴朗仲夏交织的朝朝暮暮里,我可以回拨时钟的指针挽留年年轮回的夏日,却无法回拨生命,去挽留逝而不返的青春。 隐隐约约中,我听到沉睡在体内的躁动开始苏醒,一点一点入侵着潜意识里一成不变的生活模式,激起我尘封已久的好奇心,去进一步了解人们在这种环境下的心态。 霍顿人的从容 我注意到,霍顿的人们非常懂得享受生活,善于从平淡无奇的朝夕中挖掘出许多乐趣。 年轻人喜欢组建远足队,常常牵着猎犬,背负行囊,野营露宿;老人们喜欢开三小时车到三百公里外的豪猪山,然后从后备箱里拿出手杖花三分钟的时间爬上三层楼高的山顶,享受征服的喜悦;有房车的人喜欢把车开到基维诺森林公园,在林间摆上躺椅圆桌,卸下私人游艇在湖中尽情驰骋,或者在岸边静心垂钓直到日落西山,再同家人品尝新鲜野味。 我参加了他们一年一度的草莓节,观看了热闹的游行。男女老少喜笑颜开地涌上街道,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在马路两旁翘首观望。实话说,自从我到霍顿之后还从没见过这么多人,真让我找回点北京王府井步行街的感觉。人们为了庆祝草莓的收获,把面包车外壳漆上红白相间的条纹,画上硕大的草莓图案;在小轿车的车窗边挂满形状各异的气球和五颜六色的绸带;把贵宾犬染成粉色,给斑点狗戴上蓓蕾帽和蝴蝶结。盛装前进的乐队令人目不暇接,有二战老兵的队伍,每人胸前都挂满勋章,走起来叮当作响;有幼儿园老师的队伍,每人手里都拎着一篮子棒棒糖,不停向路旁的孩子们分发;工人们扛着画有高楼大厦的告示牌边走边唱;农民们推着堆满麻袋的玉米车一路吆喝;参加市长竞选的候选人西装革履、面带微笑地向人群散发传单;学生们穿着荧光短裤吹号打鼓、挥舞旗帜。还有头顶宽边帽、足蹬马刺的西部牛仔;在卡车车厢上模仿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跳舞的演员;穿着圆滚滚的草莓外衣,行动笨拙、憨态可掬的小丑;一路小跑、手持花束的天真孩童。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草莓皇后选美比赛声势浩大的车队,年轻姑娘们头戴花冠,略施粉黛,身穿艳丽的礼服,坐在银光闪闪的老爷车里向路旁观众挥手致意、飞吻连连,惹得大家一片欢呼。 我曾经看过很多游行——泰国花车游行、迪士尼梦想成真游行,国庆阅兵游行……有商业目的的,有政治目的的,场面同样盛大热烈,布局却格外精雕细琢,给人以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距离感。相比之下,霍顿小城人们的游行就显得格外亲昵而随意了,步伐节奏不甚整齐,乐器表演也不大专业,但他们并不在意,只要热闹欢腾就心满意足了。他们的游行没有除自娱自乐之外的任何目的,因此追求的不是形式,而是感觉。也许终日疲于奔命的异乡人总是过于注重结果而忽视过程的精彩,才会无法理解他们可以聚集在凉棚中安心享用涂满奶油的草莓蛋糕,遥望琥珀般的太阳悬浮在粼粼波光之上,欣赏大喇叭里反复播放的《Pretty Women》,整整一天都不觉得厌烦。 有时候,在物质或者心理需求无法得到满足的情况下,人们会试图通过其他方式来弥补。比如在没有经济能力购买房子的时候,人们喜欢购买昂贵的衣物首饰;再比如不懂得演奏乐器的父母会把具有音乐才能的希望寄予孩子。然而,当条件充足、一切资源唾手可得的时候,人们反倒变得无所谓起来,甚至会呈现出一种无拘无束的粗犷,这种状态可以令人专注于自己真正所爱之事,就像司马相如之所以能够心无旁骛地著书立说是因为有卓文君强大的经济实力做后盾。大多数人马不停蹄地拼搏来源于内心深处的危机感,而危机感则来源于资源的匮乏。如果危机感的根源消除了,人们没有了压力和动力,自然会在心态中平添一份与世无争的从容。 我在霍顿居民的身上,看到了这种从容。 温水中的青蛙 但是,这样的从容会导致一个问题。 记得有一次,我和其他中国留学生结伴造访与霍顿相邻的、外号叫做“红茄克”的卡柳梅特小镇。我们的出现引来了所有居民的关注,无论走到哪都受到明星级别的待遇——从剧场到书店,从酒吧到教堂,我们被记者和摄影师一路围追堵截,并且在第二天登上了当地报纸头条。记者告诉我们,这里的人“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谈资无外乎谁家的菜地被梅花鹿偷袭了,或者哪个街区有黑熊出没。我们的不期而至足以给小城的平静掀起风浪了。 还有一次,在与一位当地居民闲谈的时候,聊到他的孩子即将高中毕业,希望大学能够进医学院。我随口问道,“打不打算报考哈佛医学院?”他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为什么要考虑哈佛医学院?我们的社区医学院才是最棒的!” 另外一次,一位中学舞蹈老师问我,你从哪来,我说中国北京,她问,北京是在赤道附近吗。我说不是,北京的纬度和你们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差不多。她脱口而出,费城在哪? 这里的人们大都对外面的世界充耳不闻,也没有兴趣去了解。确切地说,他们无意识地把自己的文化孤立着、静止着、膜拜着,并且对外面的世界持有排斥和恐惧的态度。很多人一辈子没有出过小城,在他们眼里,霍顿的市区边界就是世界的尽头,再往外要么是危机四伏的蛮荒之地,要么是深不可测的外太空,绝对不可以跨越雷池一步。有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告诉我,她永远都不会去大都市,因为上百人的街道对她来说不可想象,她害怕自己的精神会因无法承受大场面的压力而崩溃。 的确,如果每天的内容都是风平浪静地循环往复,没有雷雨的挑战和霜雪的洗礼,没有花开的欢愉与叶落的忧伤,那么365年和一天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体内的忐忑之情迅速膨胀,惊悸伴随着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刺痛了我每一根神经。我感到自己伫立在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前,镜中安静的巷道、错落的木屋和慵懒的人影渐渐模糊、融合、旋转,随即再度清晰、定格之后,竟然化作了斑斓的霓虹、高耸的楼宇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一个在繁华街头默默徘徊的身影,那就是我——一个居住在北京的“霍顿人”。畏惧阻止了前行,安逸是沉沦的别名。一只东部箱龟寿命可达百年,终其一生的活动范围不超过一片足球场,但前提条件是环境不变。毫无居安思危的自我满足在常态之下没有任何问题,一旦环境发生变化,就如同温水中的青蛙一样,失去了跳出困境的能力。 匆匆时光如细沙挤过沙漏中狭窄的管道一般,悄无声息地不断坠落,青春已过半,我不能容忍自己一步一步走入“温水煮蛙”的境地。 人生需要淡然和从容。真正的淡然和从容,应该是身经磨砺之后的淡然,和千锤百炼之后的从容。这种淡然不是来自于一无所知的逃避,而是来自于无所不知的憬悟;这种从容不是来自于外在环境的丰饶,而是来自于内心世界的强大。 我厌倦了自己“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的生活方式,暮归之气来得太急,我尚消受不起。血液中蛰伏的躁动终于完全苏醒,我决心冲出温室,改变自己,虽然我无法改变生命的长度,但是可以拓展它的宽度,我想要一直站在兔毛顶端去观察这个气象万千的世界,以热忱如一的态度去沉淀生命的精华。 重新踏上征程 我义无反顾踏上了赴美留学的征程,接下来的这些年,我的人生像坐过山车一样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并且还在继续发生着。一个女孩子到异国打拼,语言不通怎么办?文化隔阂怎么办?举目无亲怎么办?头破血流怎么办?这些问题我统统没有想过,想了也是白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毕业求职、跨州搬家、生病动手术、学车考驾照,到申请贷款、选购保险、洗衣刷碗、院前屋后除四害,事无巨细,我一路孤军奋战。犯过傻,吃过亏,受过气,倒过霉,起初偷偷抹眼泪,后来发现一是时间少烦恼多哭不过来,二是哭非解药,与其顾影自怜空惆怅,不如悉心竭虑寻良方,于是把眼泪往肚里咽,咽着咽着就习惯了,再往后就没得可咽了。百味杂陈,一言难尽,不过总算磕磕绊绊地过来了,幸而安然无恙。我辗转了很多地方,目睹了很多事情,见证了很多传闻,积攒了很多思忖,一些曾经读到过的东西与亲眼所见大相径庭,而来自于切身经历的感悟,也比单单从书本上所体会到的要丰富得多。 在走访了很多美国小城之后,我渐渐发现它们的一些共性——优美的风景,便利的生活,缓慢的节奏,淳朴的民风,由于人们相对固步自封的意识形态,使得这些小城并没有多少除了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之外可圈可点的华彩,也就使它们在历史典籍中的篇幅显得比较单薄。我阅读过诸如霍顿县志和亨茨维尔市早期历史之类的文献,其内容不及北京《广内街志》的四分之一,有的小城几百年来甚至连可以记载的东西都没有,至多是口口相传。 其实,如果这些小城可以具备哪怕是再多一点的豪情和魄力去扩充其文化厚度,就不会仅仅以自然遗产或者曾经繁荣的身份存在于社会发展的长河中,而它们的地理环境和人文底蕴也将形成一种相辅相成的平衡。不过遗憾的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即便一切能够如我所愿,那时候的小城也不能再称为纯粹意义上的小城了。 每次回想起霍顿之旅,我都能从记忆的碎片中搜索出未曾发现的闪光点,然后把它们收集起来,绘制成未知路途上新一阶段的起跑线。当年在暖房中养尊处优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有些遥远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固然美好,不过并不值得眷恋,因为我已经从精神上实现了真正的独立。 如今,旅行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赋予了似水流年无尽的灵动之美和精妙的立体感。当偶然演变成必然,态度也就更新了习惯。我想我会把这个习惯一直坚持下去的,因为对于我来说——旅行,是一个从洞察外界,到审视自我,再到决心改进自我的过程。(胡刚刚) |